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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宫里的工匠,修补了多少浮躁的人心

来源:文汇报 作者:陈黛曦      2017-03-31

  [摘要]好内容和新人类之间并不存在隔阂。踏中年轻观众心灵的,是凝结在器物身上一代代御工的智慧与匠心,也是职业的崇高。

 

 

  《我在故宫修文物》剧照。图为经王津师傅8个月修复后的铜镀金乡村音乐水法钟,木门、水车、家禽等部件都会随音乐活动。

  纪录片《我在故宫修文物》今年1月在央视首播时收视平平,近日却在聚集大批90后的弹幕视频网站Bilibili收获超过百万点击量,跻身热门搜索,故宫工匠成为新人类男神。

  好内容和新人类之间并不存在隔阂。踏中年轻观众心灵的,是凝结在器物身上一代代御工的智慧与匠心,也是职业的崇高。

  一位名叫王津的中年男人可能做梦也没想到,自己一夜之间竟成了大批90后们心中的男神。那群正值青春荷尔蒙飞扬的孩子,昨天还在朋友圈刷屏撕心喊着韩国男星宋仲基“老公”,今天就在B站(Bi1ibi1i弹幕视频网站)满屏弹幕向王师傅飞书告白。这位在深宫幽居,默默修了半辈子钟表的大师多半连B站是什么也不知道,惊着您了吧 (偷笑)。

  作为国内潮人的网络聚集地,Bi1ibi1i弹幕视频网站上超过百万点击量,豆瓣评分9.4的高峰值 (超越 《太阳的后裔》《琅玡榜》),一举将纪录片 《我在故宫修文物》推成热门搜索。当年轻一代被王师傅纯真的笑容所打动,当这位质朴的工匠以一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形象俘获了少女的心,新一轮的思考由此引发:佳作是可以打破次元边际的,好内容与新人类之间并不存在隔阂。英语里有一个单词叫“touch”,译成中文是触碰、触摸,但我更想音译成“踏”, “be touched”,意思是被感动到了,那么问题来了,这部纪录片究竟什么地方踏准了年轻人的心?

  故宫背面:猎奇的视角

  我是纪录片导演。同行眼光看来,这原是一部标准的“交办片”。故宫博物院90周年庆,组织拍一部片子,无论作为宣传还是留档都再常见不过。纪录片于2015年4月正式开机,据传制作成本150万,在当下这个影像的“大片”时代,相较动辄千万级的制作体量,这个投资毫不起眼。于是片子并未动用大规模高精航拍,未大量铺设轨道,没有太多的三维动画特效,也没有大队工作人员差旅消耗的痕迹。整个纪录片运镜规整、利落、素朴,以常用设备就可完成。片子之所以好看,制片眼光、选材能力,采访功底、人物刻画、剪辑手法、叙事技巧等等关乎人工的制作软实力更显精湛。尤其一部享誉国际的大制作纪录片《故宫》 珠玉在前,创作团队要如何把握题材,从何种角度切入,才能对故宫继续进行挖掘而又不拾人牙慧? 讲述一群国内顶级文物修复专家的故事,用摄影机带领观众穿梭进入一扇从未对公众开启的大门,如此小的一个切口,不得不盛赞选材让人惊艳。如果说,12集纪录片《故宫》是“帝王”视角,集国家顶尖制作力量宏观大器地对故宫进行了一次礼赞,那《我在故宫修文物》就是一个别出心裁的微观视角。创作团队换上微焦镜头,以0.01公分的距离贴近人,贴近物,重新对故宫进行细致入微的观照。这一选材,好比绕到故宫的背面,一番巡游,找到了普通百姓与故宫有血有肉的关连。

  世界纪录片之父弗拉哈迪在20世纪之初将摄影机对准生活在北极的爱斯基摩人。1922年6月,著名纪录电影《北方纳努克》在纽约公映,一炮而红,观众如潮,轰动西方世界。这位终生对文明世界不屑一顾,以浪漫主义眼光和探险家品格探索纪录艺术的导演,在纪录片的诞生之初就书写下定义:纪录片的原始基因是一次伟大的猎奇。片中爱斯基摩人住雪屋,抵御极寒,猎海豹为食的画面震撼了那些穿着西服,自诩来自文明世界的观众,生存的原始欲望接通了人类血液中来自远古的共鸣。《我在故宫修文物》亦是一趟发现,一次文化上的猎奇。对那些追逐新鲜事物的年轻观众而言,深宫幽院七重大门锁住的究竟是一个怎样隐秘的王国? 片中陶瓷组的美女妹子在空无一人的太和门广场独自骑车,“上一个这么做的人是溥仪”,观众被这句解说电到。这群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有着什么样的青春?

  两重悖反:巨大的张力

  基于视角的独特,影片随后成功地在内容和视觉上构筑起两重悖反。首先是时空悖反,文物修复的工作地点设在故宫内,然而,与一切奢华、富丽的幻想截然不同,影像中的作坊竟裸露出些许荒凉。不论是屋内铝合金质感的门楣与窗框,还是屋顶略嫌粗陋的长管日光灯,都似乎与我们熟知的那座金碧宫殿不是同一处。在我国伟大首都的心脏,竟然深藏着一个与现代气息格格不入的地方,这里更像一条安静的胡同,住着朴实的劳动人民。日光灯整天亮着,他们的工作要保证最清晰的视界,时间在灯管外轻舞飞扬的灰尘里静止,窗外树下眯眼打哈欠的猫是宫廷御猫的后代。几座既不溶于历史又赶不上现代步伐的小院曾是冷宫,门外,是当今中国客流量最大的旅游地标。从早到晚的喇叭声,快门声,呼喊声,全球各种语言的翻译声,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宫墙之外。抬头环视天际,方圆不见一栋高楼,庭院深深,什么也听不见。一群国内顶尖文物修复专家,幽圈在整个国度的中心地带,日复一日,在最热闹的地方从事一件最静心的工作。他们持着这门纯手工的伟大技艺与世隔绝地活着,他们师父的师父,是中国古代士农工商中的工,他们中哪怕最年轻貌美的姑娘也素面朝天,衣着质朴,每日朝八晚五,低眉顺目地与器物共处,与在器物上留下一道道密语的古人交谈。乾隆帝放置诗稿的木箱竟然刷过120多层漆,修补前先要了解一层层都是什么质地,什么颜色。没有文献记载,更无人相询。文物修复师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前行,用指尖上的语言与先辈对话,从中感受凝结在器物身上一代代御工的智慧与匠心。

  在三集纪录片的观看过程中,观众始终被这种视觉悖反所带来的巨大张力撕扯,所谓引人入胜,正是表象的纪录语言下暗藏戏剧张力的效果。另一大悖反来自文物修复工作本身的矛盾性。极力掩盖修复的痕迹,修旧如旧,是他们这一行的最高准则。也就是说,技艺越高的工匠,留在文物上的印记越接近“无痕”。观众又一次震撼了,世上竟有这样一种法则,存在的最高形式是,不在。文物修复师一生的努力,正是向着这个“无”字攀登。我甚至觉得这份工作有几分像藏传佛教的坛城,万般绚烂,不过一掬细沙,它存在的终极目的,是为了抹去。将自我痕迹的抹杀看作自我价值的实现,又一次与这个标榜和彰显自我的现代社会格格不入。这一悖反较之他们工作环境、气氛上的悖反所带来的张力,更胜一筹。诚如片中对于国宝级文物———隋代《游春图》的一笔书写:“它是故宫博物院现存年代最久远的山水画,在问世至今的1400年间,我们很难想象它经历过多少战乱、天灾和人祸,但它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。”无数与《游春图》一样的国宝,正因为世代巧匠的修复,我们才有幸一睹芳容。那些工匠都不曾留名,他们看似被抹去的人生价值附着在物的身上,永世流传。

  灵慧虚和:同龄青春的碰撞

  如果摄影机可以捕捉味道,那你一定会在观看 《我在故宫修文物》时闻见各种刺鼻的气味。刚分进木器组、漆器组、书画组的年轻大学毕业生,最初要学的手艺是调制粘合剂。学做猪血拌石灰,浆糊,鱼鳔胶,跟着专业漆农上房山采生漆。他们大都毕业于名校,同龄人中的天之骄子。他们初来工作时兴许没想到,在一个后工业时代,自己居然进了一座前工业时代的手工作坊。然后,他们忽然发现自己不是来与帝王对话,而是来磕头学艺。明代周嘉胄要求古籍修复师有“补天之手,贯虱之睛,灵慧虚和,心细如发”,这16字箴言中最难做到的,怕就是“灵慧虚和”。如何让一个飞扬脱跳的当代大学毕业生耐住寂寞,踏踏实实继承手艺,从桀骜不驯修成灵慧虚和,如何磨去他们身上俗世的烟火气是师父们的责任与难题。摄影机捕捉了几对师徒的关系,有亲如姐妹,也有赌气斗嘴。片中让人津津乐道的是书画组的两位老师傅,气定神闲地教徒弟,抬着胳膊,以这一行的标准姿势往古画上掸水。他们这一代兴许没有受过正规教育,他们的身上还留着浓重的匠人气息,他们离开故宫,外型上可能与你见到普通修理工也没太大的区别,但是他们的手艺和心性却是这个国家最珍贵的财富。他们就在这间破破的小作坊里,兢兢业业一辈子,他们医治历代大师被岁月腐蚀的作品,最后,他们将自己的痕迹抹去。终于一日,徒弟们发现了逆光中师父挥汗如雨的美,这种美,与日后他们在柔和的殿堂灯光下感受到的文物之美,根系同源。一个心高气傲的大学生才会放下对名利的最后期待,他将也像他的师父一样,低眉顺目,气定神闲地对待人类文化长河中顺流漂到自己手上的文物,施予它一生的劳动,使它们完整地,安好地,在长河中继续漂流下去。

  纪录片用隐而不彰的艺术手法,弘扬了一种存在于个人名利和个体价值之外的精神与品格。也许年轻观众并不能破译影像语言的密码,但是他们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由影像传递出来的感动。踏中年轻观众心灵的,是景象的奇观和职业的崇高。同龄人中的佼佼者,居然可以选择这样一种青春,这样一种活法,不以个人名利为重,几乎以自我消隐的姿态,投身大文化的长河。他们在故宫修文物,修了浮躁的人心,修了我们的欲望,修的是我们自以为是的价值标准。许多人说这部纪录片是故宫博物院文物修复部门的招聘启事,我更愿视它为一曲青春的赞歌。

【责任编辑:尧日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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