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稹与白居易

网上有人总结唐诗的特点：“田园有宅男，边塞多愤青。咏古伤不起，送别满基情。”虽是戏谑之言，倒也精确地说出了唐诗常见的题材：田园、边塞、怀古和友情。

中国人情感流露含蓄应该是元以后的事，唐宋时期的中国人特别是诗人，情感的表露之炽烈一点不亚于西方诗人。譬如李白说：“吾爱孟夫子，风流天下闻。”“桃花潭水深千尺，不及汪伦送我情。”如果搁在今天，那还不会让人怀疑他们之间“基情”满满呀？

唐代诗人多在赠别、唱和的诗中表达友情。而送别和唱和往往叠加在一起，送别者赠诗一首，被送的人唱和一首。这颇有点像当下微博的互动，那些唱和诗类似微博或微信主贴下的跟帖。

唐代诗坛中最好的一对朋友当之无愧的是白居易和元稹，今天的文学史上，白居易的地位比元稹高得多，可在当时，两人合称“元白”，元在白前，他们两人的友情之深，远不止场面上的唱和，而是一种梦相交、情相融的状态。

白居易生于唐代宗大历七年（772年），元稹生于大历十四年（779年），唐宪宗元和元年(806年)四月，两人同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。元稹是北魏皇室拓跋氏之后，门第比白居易高，这大概是两人在世时元稹竟然排名在大他7岁的白居易之前的原因。

两人在长安时同朝为官，一有闲暇就在一起诗酒征逐，互相唱和的诗歌实在太多太平常了，某人喝醉酒了，来一首，另一位再和一首。赏个花，梦见共同的亡友，也是如此。那频次堪比今天的好友在微信和微博上相互点赞。

最离奇一次是两人的心有灵犀，没有电话没有手机更没有微信朋友圈里晒风光照，他们同一天作诗思念对方。

唐元和四年（809年），元稹时任监察御史，奉旨前往东川，估计是类似现在中央派出巡视员去地方巡查，走到了古梁州（今汉中南郑），写了一首《梁州梦》：

梦君同绕曲江头，也向慈恩院院游。

亭吏呼人排去马，忽惊身在古梁州。

诗中说我正梦见和白居易等朋友在京城曲江旁游玩，一起走进慈恩院。突然屋外驿卒大声叫人去安排马匹等候老爷启程，梦醒了，才知道已身在梁州。

而在长安的白居易同一天也写了一首《同李十一醉忆元九》：

花时同醉破春愁，醉折花枝作酒筹。

忽忆故人天际去，计程今日到梁州。

他那一天和弟弟白行简、好友李杓直（唐代喜欢用族内兄弟大排行称呼对方，如白居易经常叫元稹为“元九”），喝着喝着觉得少了元稹，有些遗憾，回忆起往日同醉的好时光，然后计算好友的行程，恩，元九今天该到梁州了。

这是有如神启般的巧合，但考虑到大唐帝国有成熟完善的驿道系统，也不是特别稀奇，从送别元稹使东川，按照当时骑马远行的速度推算，除了遭遇异常天气，一般不会有什么误差。这首诗不过能看出唐代的官员真是闲，没事就在一起喝酒，一喝就醉。而且有那么多闲情去写诗思念老朋友。

我们想象一下如果在有微信的今天，如白居易、元稹这样的好朋友，他们会如何呢？

元稹开车自驾游，前往重庆，翻过了秦岭，在汉中南郑的南湖风景区，拍一张照片传到朋友圈，并附有文字曰：“到了古梁州的南郑，此地也有南湖，风景不殊。还在西安的乐天哥，不知是否在曲江头HAPPY呀？”

正在长安城某酒楼上喝得醉醺醺的白居易，刷朋友圈，看到这条微信立刻回了一条：“你丫走得真快呀，路上有艳遇么？刚和李十一喝酒，还说起你呢，说你大概在梁州一带游玩。”然后附上醉趴在桌上的李十一照片。

　　可是，他们在长安城快乐的日子很快就到头了，第二年即元和五年（810年），元稹因为在回京途中的驿站里和大太监仇士良、刘士元相遇，为争上厅打了起来。——宾馆里就一个豪华套间，元稹觉得身为监察官，怎么能屈居阉宦之下呢？这套间该我住。两大太监向皇帝一告状，于是元稹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军——主管政法的官员。元和十年（815年）他一度被召回京城，回长安时经过蓝桥驿，便在墙壁上又刷了一次朋友圈——即在墙壁上题了一首诗《留呈梦得、子厚、致用》。同为元和年间的大诗人刘禹锡（梦得）、柳宗元（子厚）因参加王叔文的“永贞革新”，被贬为朗州司马和永州司马。也在这一年得到诏书准许回京，元稹住在蓝桥驿时，想起几位已经贬官外地的朋友，有感而发，心想他们就要从贬谪地西归长安时，一定会看到这首诗。诗最后两句：“心知魏阙无多地，十二琼楼百里西。”蓝桥驿位于长安东南郊蓝田县，离京城已经不远了。他已经离开繁华的首都五年了，兴奋之情可想而知，是否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最好的哥们白居易呢？

可是元稹的几位朋友运气不好，或者是傲骨未消而惹事。刘禹锡回京后，写了首《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》，诗曰：

紫陌红尘拂面来，无人不道看花回。

玄都观里桃千树，尽是刘郎去后栽。

诗中讽刺那些把他排挤去京城的权贵，不无“我胡汉三又回来了”的自得，再次触怒当道，很快被贬到广东连州。

也在一年秋天，元稹的“好基友”白居易也被贬了。原因是宰相武元衡被被平卢节度使李师道遣刺客刺死。——唐代藩镇真是跋扈，竟然敢雇凶杀掉当朝宰相。

皇帝竟然不敢得罪李师道，与武元衡交情不错的白居易上表主张严缉凶手，被皇帝斥之为越职言事。说白了就是“妄议中央”。不久后白居易又被诽谤：母亲看花而坠井去世，白居易却著有“赏花”及“新井”诗，被认为是大不孝。于是以此为理由贬为江州（今江西九江）司马。

白居易离京赴任时已是秋天，往东走又必定在蓝桥驿过夜歇息。他在此写了首《蓝桥驿见元九诗》：

蓝桥春雪君归日，秦岭秋风我去时。

每到驿亭先下马，循墙绕柱觅君诗。

每到一个驿亭都要四处寻找元稹是否在上面题诗，这种心理实则是与好友“同处某地”的假想，就等于某个宾馆的某个房间，几天前朋友睡过，现在我也住在这儿。这是何等深厚的情谊。

唐代诗人之间这种“微博互动”，产生了许多脍炙人口、流传后世的诗篇。今天好友之间的“微博互动”，留下的恐怕只有段子和各种晒美食、玩自拍的图片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