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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嘉莹:“仕”与“隐”——诗人朋友圈的千古情意结

来源:诗词天地微平台 作者:叶嘉莹      2016-08-22

  朱自清先生在他的《唐诗三百首导读》里曾说,“仕”与“隐”是唐诗作者们内心之中的一个“情意结”。其实,这一“情意结”在孔子的时代就有了。

  唐代诗人,尤其盛唐诗人,心中都有“仕”与“隐”的情意结,但每个人的情况又各有不同。孟浩然仕隐两失,王维则仕隐两得。而李白呢?他是把仕和隐结合在一起去追求的。

  李白:仙而人者,不羁的天才

  如果说世上有天才的话,那么现在就有一个真正的天才作家出现了,那就是李白。不过,天才也有不同的类型。

  李白这个天才是属于“不羁”类型的天才。这个“羁”字上边从“网”,下边一个“马”字,一个“革”字。“网”是网罗的网,“革”是皮带。

  就是说,在马的身上加以一种约束,比方说给它加上络头和缰绳,然后就可以驾驭驱使了。然而李白的类型属于“不羁”--他就像一匹野马,是不肯受羁束的。

 

不羁的天才(资料图 图源网络)

  李白第一次到长安时碰到一个人叫贺知章。此人很有名,官居太子宾客,也很有文学才能。贺知章见到李白并读了他的诗文之后就说:“子谪仙人也!”什么是“谪仙人”?

  “谪”一般指做官的人被贬降,他说李白是从天上被贬降到人间的一个仙人。也就是说,李白本来是属于天上而不属于人间的。

  苏轼:人而仙者,逸怀浩气

  在中国古代的诗人中,有两个人得到过“仙人”的评价:一个是李白,一个是苏东坡。苏东坡被称为“坡仙”,他的文章、诗词、书法都非常好。

  古人说他有“逸怀浩气”——一种超出了尘世一般之人的、辽阔高远的精神气质;说他的诗像“天风海雨”——天上那种无拘无束的风,海上那种没有边际的雨。

  可是倘若以李白和苏东坡相比,还是有一个分别的,我认为这个分别在于:李白是“仙而人者”,苏东坡是“人而仙者”。

逸怀浩气(资料图 图源网络)

  什么是“仙而人者”?我们说,李白生来就属于那种不受任何约束的天才,可是他不幸落到人间,人间到处都是约束,到处都是痛苦,到处都是罪恶,就像一个大网,紧紧地把他罩在里边。

  他当然不甘心生活在网中,所以他的一生,包括他的诗,所表现的就是在人世网罗之中的一种腾跃的挣扎。他拼命地飞腾跳跃,可是却无法突破这个网罗。

  因此他一生都处在痛苦的挣扎之中。而苏东坡呢?他本来是一个人,却带有几分“仙气”,因此他能够凭借他的“仙气”来解脱人生的痛苦。这和李白是完全不同的。

  王维:寄情佛理,自我解脱

  不过,说到解脱人生的痛苦,我还要说几句题外的话。我刚刚讲完了王维。王维也是一个能够自我解脱的人,因为他对佛理有一种觉悟。

  佛教认为人间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,都是可以摆脱的,所以他就推衍出他自己的一个做人的道理,并且用这个道理去评论古人中的嵇康和陶渊明。

一种真正的得道和超脱(资料图 图源网络)

  嵇康在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中曾把自己比作野鹿,说野鹿是不能够被羁束的,如果你羁束它,它一定会“狂顾顿缨”,“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”。

  就是说,它一定要狂蹦乱跳,企图挣断绳索回到山野中去。陶渊明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,他不肯为五斗米向督邮折腰,因而辞官归隐,后来生活很贫困,曾经写过《乞食》的诗。

  于是,王维就指责嵇康说:“顿缨狂顾,岂与俯受维絷有异乎?长林丰草,岂与官署门阑有异乎?”

  又指责陶渊明说:“尝一见督邮,安食公田数顷;一惭之不忍,而终身惭乎?”(王维《与魏居士书》)

云散月明谁点缀(资料图 图源网络)

  在王维看来,受约束与不受约束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同,保持清白与同流合污也没有什么不同,陶渊明与其后来沦落到乞食,当初还不如向督邮折腰以保住自己的俸禄。——是何言也!

  做人怎么能够做到黑白不分是非混淆的地步!古人曾说过“彼君子兮,不素餐兮”(《诗·豳风·伐檀》),你拿着国家的薪水,吃着老百姓种出的粮食,却不为国家和老百姓做事情,这难道是超脱吗?这难道是得道吗?

  苏东坡的超脱就与王维完全不同,他可以对自己遇到的艰难和挫折持超然态度,但在朝时职责所在却绝不肯缄默不言。

  为争论变法的事,他既得罪了新党也得罪了旧党,因此被一再贬官,最后被贬到海南岛,没有房子住,不得不睡在槟榔树叶底下,那真是饥寒交迫。

  可是他毫不在乎,他说,“云散月明谁点缀,天容海色本澄清”,“九死南荒吾不恨,兹游奇绝冠平生”(《六月二十日夜渡海》)。那才是一种真正的得道和超脱!

  “仕”与“隐”的千古情意结

  朱自清先生在他的《唐诗三百首导读》里曾说,“仕”与“隐”是唐诗作者们内心之中的一个“情意结”。

  其实,这一“情意结”在孔子的时代就有了。孔子有一天曾对颜回说:“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,惟我与尔有是夫!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一个人,平时要读书求学,培养自己的才能,一旦国家需要你,你才有可以拿出来贡献的东西。

  那么如果国家不需要你呢?像颜回,他怎么办?颜回他“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”(《论语·雍也》)。这其实也就是陶渊明的那种“任真”和“固穷”的境界。

用之则行 舍之则藏(资料图 图源网络)

  这种境界,现代能够理解的人越来越少了,所以现代很少有人欣赏陶诗。不过西方也并不是不讲这种境界,西方人本哲学家马斯洛所讲的“自我完成”,其实也就是颜回、陶渊明他们的境界。

  一般来说,向外的追求不一定都有成功的把握,因为那有一半的决定权掌握在别人手中。而“自我完成”的目的能不能达到,则完全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。

  当然,对内对外的追求都能够成功是很好的,可是倘若对外的追求不能成功的话,你至少也要完成你自己,因为这完全可以由你自己来决定。

  所以“用之则行”是兼善天下,是仕;“舍之则藏”是独善其身,是隐。这两种观念在儒家思想中本来就不是对立而是互补的。

  唐代诗人,尤其盛唐诗人,心中都有这个“仕”与“隐”的情意结,但每个人的情况又各有不同。孟浩然仕隐两失,王维则仕隐两得。

  李白:天赋的才华,不甘的心

  而李白呢?他是把仕和隐结合在一起去追求的。我们可以看他的诗,他说:“所冀旄头灭,功成追鲁连。”

  李白诗中多次提到鲁仲连,在另一首诗中他还曾以鲁连自比,说:“终然不受赏,羞与时人同。”(《五月东鲁行答汶上翁》)

  他希望建立一番功业,但又认为追求名利是可耻的。所以他的理想是在建功立业之后飘然而去,不接受任何名利和禄位的奖赏。

我本楚狂人(资料图 图源网络)

  李白对儒家思想有肯定的一面和否定的一面。他否定的是什么?是那种拘守礼法的“俗儒”。他常常在诗中嘲笑儒生的迂腐,甚至说“我本楚狂人,风歌笑孔丘”(《庐山谣寄庐侍御虚舟》),对孔子也不怎么尊敬。

  这是因为他本身是一个“不羁”的天才,所以不愿意遵守那些死板的礼法。可是儒家思想中有一样东西打动了他,那就是儒家用世的志意。

  儒家是追求不朽的,一个人怎样才能不朽呢?儒家认为“太上有立德,其次有立功,其次有立言”(《左传·襄公二十四年》)。最高一级的不朽是立德,像孔子有伟大的品德,可以成为万世的师表,所以是不朽的。

  再次一等是建立不朽的功业,像我上次去四川灌县参观的都江堰,是秦朝李冰父子修建的水利工程,直到现在人们还受其益,那也是不朽的。

  如果这两样都不行,再次一等还有立言,如果你有好的作品流传后世,那也可以不朽。总之你为人在世,不能白白度过这一辈子,你要给这个世界留下你的贡献,这是儒家所追求的。

太上有立德 其次有立功 其次有立言(资料图 图源网络)

  李白的求仕,大致可以总结为三个原因。

  第一,是出于追求不朽的愿望,这显然受儒家影响。

  第二,他是一个天才,他不甘心使自己的生命落空。

  第三,在李白生活的时代,前有李林甫、杨国忠对朝政的败坏,后有安史之乱的战争,可以说是一个亟待拯救的危乱时代。

  所谓“才生于世,世实须才”(刘琨《答卢谌书》),他是把拯救时代危乱视为自身使命的。

  节选自《叶嘉莹说初盛唐诗》,中华书局。

【责任编辑:尧日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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